巍巍大明,风雪千山。掐指一算,朕罢朝竟已二十载有余。大限将至之时,朕拖着孱弱的病躯,眼前走马灯般闪过许多的人。刹那间仿佛回到年幼之时,又看见当年灼灼风华的内阁首辅。彼时年轻的张老师微微弯下腰,不见肃杀,只是和煦地笑着,语气稀松平常,问朕晚膳都吃了些什么。
一
登上皇位时,我年仅十岁。父皇驾崩得太过突然。在大臣们沸反盈天地恸哭中,我颤抖着坐上那个发烫的位置。没人问过我能不能、会不会。
彼时朝堂内外正风雨飘摇,人人自危,说不清多少个凄冷的雨夜,偌大的宫殿只有我和母后相依为命。
幽微的烛火中,我仍记得她是如何颤抖着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失声痛哭。
而我只能紧紧拉着母亲的袖子,在心里发誓:等长大会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,会用这条命守护好她和大明。
为了履行这个诺言,我付出了太多。
二
国事一天也耽误不得,母亲很快为我寻了一位良师。这位老师面目歆秀,沉着稳重,望之便令人心生依赖之意。内阁首辅,治世能臣,所有人都说他是天下最好的老师,会教出最好的学生。
那时我犹如濒临死亡的恐惧时忽然抓住了海中浮木,对此深信不疑。
老师见面送了我一本书。书中讲的是历朝的治国之策,或绘以景物陈设,或绘以君臣故事,一笔一划,仿佛身临其境,全然不像其他典籍那样干涩无味,反而像我最爱读的小人书。
那是他日夜公务缠身之外为我亲手画的,即便是他亲子也没有像这般用心。
我简直爱不释手,总要随身带着,连睡前也要放在枕边翻阅。从此,帝王之门向我洞开。
我时常待在老师身边,看他以何种雷霆手段决断政事,由是我以极快的速度成长着。
懵懂的岁月里,老师如父亲般,那些滔天的风雨,他一把拦去,无边的风雨只朝他一人倾斜。
原来帝王之位也不像我想象般难坐,只要有张老师在,我大概就可以一辈子高枕无忧了。
三
那日冬天,殿外是鹅毛大雪,殿内我笔耕不辍,仔细研读老师教的诗文。
我恍然抬眼,看见老师在冰冷的石砖上来回踱步。
彼时三九寒冬,靠近任何坚硬的器物都会传来一阵寒气,而老师素手执卷,手即使被冻得通红依旧面不改色。
我的心立即密密地痛起来,对我殚精竭虑的人怎么能受到一丁点痛苦?
直到我课间唤来大伴,催他将毯子铺在老师的脚下,心里才好受了些。
老师似乎有些惊讶,但什么都没说。他是这样风光霁月的人物,是我的榜样,大明的守护神,我几乎对他全心交付,唯命是从。
其实弹劾他的奏章繁如飘雪,道他受贿、结党云云,只是我向来置若罔闻。
明明是这些言官全瞎了眼睛。老师是怎样的人,我最是清楚。
四
渐渐地,老师对我的教导几乎严格到不讲任何情理的地步。他翻起脸来陌生得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,可怕得令人难以靠近。
背诵时不慎读错了一个字,没想到老师厉声大吼,吓得我肝胆俱裂:再说一遍读什么!”母后知晓了这件事,命我跪了整整一个时辰。大伴扶着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时,我悄悄抬头瞧母后的脸色,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。
又有一日我不慎醉酒后生事,不知因何传到老师与母后的耳朵里。母后一怒之下竟动了废帝的心思。我听后吓得几乎魂飞魄散,日夜坐立难安,哭着向母后百般求饶,求她饶恕自己的罪过,并写下《罪己诏》广天下而告之,此事才算作罢。
自那之后我的心时刻像一根紧绷的线,缠绕着害怕与惊厥。
可害怕的东西每每途经我,每每抓住我。偶尔玩心稍起,大伴冯保总会上前劝说:“皇上可别再玩了,奴才可是告诉张老师了。”
我一听见“张老师”三个字,竟浑身打了个寒战,想起我犯错时他瞪着我,目眦欲裂,顿时什么玩心也没有了。母亲永远站在张老师那一边:“你再不够用功我便告诉张老师。”
我压抑得快疯了。起初我秉持做一代明君的信念,觉得有活路便是恩赐。可年岁渐增,帝位渐稳,这个信念已经不再能成为我忍受这一切的理由。
五
我越发尝到了权利的滋味。坐在这个位置上,应该永远一呼百应,生杀予夺全凭我心意。
老师自夺情回京后,行事似乎格外操切起来。他总是不容置喙地推翻我一个又一个决定,不惜得罪整个朝堂也要把一条鞭法推行下去。
少时经历的不安渐渐在掌权后回过味来,我这个天子的话在他眼里究竟算是什么?他凭什么如此苛责我?
“鞭法务为一了百当。”一了百当、一了百当……好,真是……好得很。我将桌上如山的奏折一手掼翻在地,恨得咬牙切齿,几乎想立刻将他撕碎了泄愤。
什么狗屁国师,他张居正再是权势滔天却也不过人臣,朕敬他为老师,却也不是他忘记君臣之礼的理由。
我越来越不能理解他,怨怼和愤恨在我心里发芽生根,待我发现它之时,和老师的关系似乎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。
六
老师近来多次上书想要致仕还乡。这么多年过去,他苍老了许多。我再三拒绝了他的请求。致仕?想得容易。他最好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待下去,一辈子为我所用,直到他为大明死而后已。
他终于一病不起,最后撒手人寰。我痛哭了一场,数十年深恩与苦恨,一朝散尽。老师,我因曾经真切体味到你对我的良苦用心,故而总是对你一再心疼。而你对我实在太过严苛,甚至容不下我一点喘息。每每深思之处,我总试探着恨一恨你,可又被那些昔日的情分压了回去,嘶吼的喉咙被生生堵住,呛得我眼眶红肿,泪都掉下来,干涸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你通通看不到吗?这份痛苦很快被更大的恨覆盖。“不准下葬!给朕将张居正的尸首掘出来!掘出来!狠狠鞭尸!朕要让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!”
我近乎发疯般得嘶吼着,多年来淤堵的压抑苦闷一朝喷涌而出,眼前泛上一片猩红。
凭什么我还要忍受着腐烂的一切,久病缠身苦苦煎熬?
凭什么你走了,却还能受万民称颂?又是一年春花红,宫墙深深。这些年见老,处理政务愈发不愿上心,却总想起年少的事来。
墙角下,我最偏爱的皇子正旁若无人地背着治国之策,听来正是当年我曾背错的那段。
无人再来挑出错字罚跪,无人能再让我跪。恨海情天,不外如是。